金融監理 大刀對洋槍

力霸集團遭王又曾夫婦掏空，爆發中華商銀擠兌，弊案延燒為政治角力，金管會主委施俊吉因此下台。為何財務與經營狀況早就腐爛的財團，政府到今天才被動因應？為何金管會與檢調單位，始終無法先發制人？

文／刁曼蓬．李雪莉．汪文豪 攝影／邱劍英

二○○七年一開春，力霸集團兩家上市公司中國力霸、嘉食化，向法院提出重整，震驚股市，爆發中華商銀擠兌，延燒為政治角力，導致金管會主委施俊吉下台，不論民進黨天王或是國民黨主席馬英九都紛紛上電視抨擊。
但民眾狐疑的是，為什麼早就腐爛的財團，政府到今天才被動因應，並顯得措手不及？

根據消息來源指出，一月初冬日午後，以金管會、財政部等為首的財金官員，正在行政院進行一場嚴肅、祕密的金融會議。

他們原本是政府財金政策的首腦、掌握國家重大訊息的決策者，各個都有漂亮的學歷與經歷。但這一刻，坐在席間，很多人心裡存在共同的疑問：「是誰讓政府，讓我們失靈？」

殘酷的是，讓政府失靈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

毒瘤級財團穿梭新舊政府

就像童話故事裡，一群善良、姿態典雅的羊群，原本安安靜靜過生活，突然一天來了一隻披著羊皮的狼；其中幾隻聰明的羊發現有野狼進駐，有的不敢大聲嚷嚷，有的相信自己的溫和能感化兇猛野狼。

這群羊就是過去兩星期間，台灣金融體系與政府主管單位的寫照。而貪婪的狼群不只是蓄意掏空的力霸，還有潛藏政府各機構的共犯。

業界人士指出，事實上，力霸集團的財務與經營狀況屬「毒瘤級」，為何存在十年不被割除，靠的就是王家五十年來，穿梭新舊政府，與少數投機政客間強大的「寄生關係」。

一九八九年，王令麟當選立委、一九九四年，王又曾當選國民黨中常委。家族成員擔任三十多個公會理事長職位。

政黨輪替後，王家勢力依舊。王又曾努力經營上層關係，陳水扁總統出國十一次，王又曾陪同七次。

二○○三年，SARS期間，擔任全國商總理事長的王令麟就要求政府為傳統產業紓困。消息指出，王家曾進入官邸請求協助。二○○四年二月，擴充快速的東森媒體科技順利獲得第一銀行等國內外數家銀行的聯貸一三八億元。

在這次祕密的政府緊急會議裡，一位官員伸直手勇敢回答，「每次要動力霸（指的是對力霸停止展延貸款），關切的電話就來了！」刺耳的真實劃破現場的寧靜。

當監理資訊成為交際商品

力霸不只用人脈打點金脈，也用人脈打點金融的監理資訊。

王家與前金管會主委龔照勝、金管會發言人林忠正私交甚篤。前任主委龔照勝任職外商投資銀行時，東森王令麟就是他的客戶。一位東森集團內的員工談到力霸掏空的事時，憤怒至極，「東森員工裡，誰都知道王令麟與林忠正經常晚上一起喝酒。」

目前被收押的林忠正，在擔任金管會發言人之前，曾經在王令麟的邀約下，擔任東森電視台董事。熟稔金融法的東吳大學法律系副教授謝易宏觀察，「監理資訊像商品一樣被販賣。政府開始有動作，訊息馬上流出去，這是為什麼金管會或檢調，始終無法先發制人。」

去年五月，台灣高檢署查緝黑金行動中心檢察官陳瑞仁，看到當時的金管會主委龔照勝涉嫌台糖弊案，遭到行政院長蘇貞昌強力撤換時，有感而發地表示，「蘇貞昌說，除弊就像醫生動手術，開刀的手不能發抖；但我認為，開刀的手也不能是隻『黑手』。整頓金融，帶頭的人必須沒有瑕疵。」意指政府任用行政官員，對於操守必須嚴加注意。

專長審理金融犯罪的台北地方法院法官梁耀鑌觀察，這次力霸集團遭到王又曾夫婦掏空的手法，與多年前王玉雲掏空中興銀行、曾正仁掏空台中商銀、陳冠綸掏空中央票券等案，如出一轍。金融監理單位早就發現弊端，但都只要求行文改善。被要求改善的金融機構，多半是虛應故事，等到整個機構資產被掏空，才移送法辦。

金管會效能不彰

這些金融機構的問題，早就被基層的金檢人員發現並及時通報，但案件上報到主管官員後，卻採取消極作為。這背後，經常可見財金官員、民意代表與財團背後糾葛複雜的人脈關係。「關鍵在人。當政商掛勾，就算有再好的金融監理制度，也是枉然，」梁耀鑌說。

二○○四年七月成立的金管會為例，其中很重要的一個目的就是針對台灣金權掛勾的家族財團──金融機構與綿密關係企業，藉由將銀行、保險、證券等原本各自獨立的檢查系統統合，達成跨業監理的目的。

根據金管會的研究報告就建議，金管會應參照英國金融監理委員會（Financial Service Authority）根據主要金融集團（Major Group）的概念，將影響市場秩序的大型個別集團，分組管理，以整合集團旗下各個相關業務的運作資訊，做為監理的原則。

但是，兩年多來金管會的組織架構與業務法令，仍舊停留在證券、保險、銀行各自為政的舊有形態，不論資訊與業務都未能整合。

除了集金融檢查大權於一身的檢查局，因禿鷹案形同虛設外，掌握監理的決策權也從業務單位轉移到委員會。然而，居於權力重心的委員會，絕大數成員來自學界，欠缺金融監理實戰經驗。一位歷經多次金融救火經驗的財金首長指出，這就如同醫學院的學生，未經實習，就進開刀房、執手術刀，如何能一舉切中要害，革除沉痾？

儘管施俊吉去年八月接掌金管會後，力圖重振金融監理威信，倚重原有業務主管，但是由於受限於金融市場高度專業與複雜性，金融監理掌舵者的方向感，難以在短短五個月之內速成。

除了政商關係的阻礙，金管會效能不彰之外，金管會無法與檢調單位密切合作，也讓蓄意掏空的財團有機可乘。

金管與檢調無法密切合作

金管會雖然有法務部派來的常駐檢察官，卻徒具形式，未能善用司法功能，建立橫向聯繫。這也說明為何引發擠兌的最後一根稻草──力霸與嘉食化兩家公司在一月四日（向法院）宣告重整，證期會與證交所事前竟然毫無所悉，讓集團負責人好整以暇地潛逃出境。

目前台北地檢署雖然有指派檢察官進駐金管會，參與金管會查緝金融犯罪案件的機動小組運作，但事實上，雙方也僅止於禮貌性的參與，並未深入合作。尤其之前爆發前任金管會檢查局長李進誠涉入股市禿鷹案後，更對雙方的合作蒙上陰影。

當時台北地檢署派駐金管會的檢察官為許永欽。剛開始檢查局與台北地檢署的合作也十分順利，但後來許永欽發現，為何檢查局移送某公司疑涉內線交易的案件給北檢偵辦後，該公司股票交易量即發生異常？而且檢調對該公司採取搜索後，該公司股票就被放空？經過追查，才發現當時擔任檢查局長的李進誠，利用檢調，與股市作手、媒體記者等人合作放空某家股票。

事後，李進誠等人經過查黑中心與北檢合力偵辦後，被起訴判刑。金管會任用操守受質疑的前金管會發言人林忠正與深陷禿鷹案的檢查局長李進誠之後，殺傷力深遠。陳瑞仁不諱言，「還有禿鷹沒抓出來，未來禿鷹事件恐怕會一再發生。」

一位資深檢察官指出，雖然目前台灣高檢署下設有「金融犯罪查緝督導小組」、「查緝黑金行動中心」，台北地檢署下也設有「檢肅黑金專組」，專門偵辦重大金融犯罪，但「真正懂金融犯罪的檢察官實在太少了。」

金管會的檢查局只有不到三百人，要應付全台灣五千多家銀行、信合社等分支機構。難怪在力霸風波中，金管會代理主委張秀蓮只能嘆，「我們也被騙了！」

金管會的資源有限。目前金管會所屬單位共有約八百名職員，其中四四％大學畢業，四六％的人有碩士以上學位，在政府單位中幾乎有最高比例的大學以上人才，比代表國家門面的外交部駐外人員還高。但是，一個剛進入金管會擔任副研究員的博士，薪水不到六萬兩千元，比一個外資券商的總經理祕書還低，很難留住、網羅優秀人才。

政府官員對精明的財團，就像是一場大刀對洋槍的戰役，處處佔下風。金管局、檢調單位與政府主管機關如何將危機扭轉為轉機？

依據先進國家的經驗，金融監理專業的重建，全取決於政治環境與政治領導者的決心──以金融當統治權的私器，或是做為發展國家競爭力的工具？

金融監理的專業與獨立性，向來與國家施政的效能成正比。「官員下台擋子彈」的做法，只會讓歷史不斷重演。

本文出自　天下雜誌364期　封面故事：郭台銘的秘密基地